
苏高宇
他肥胖的身躯从容地坐在沙发上,身体的沉重让沙发的垫子下陷得厉害,嘴上关于艺术的高谈阔论却显得轻舞飞扬。
最近,苏高宇的随笔集《恍惚》出版后,引发文艺界不少关注。
“昨晚是确定要早睡的。躺下,关灯闭目,心里却闹开了……”
苏高宇随手翻开《恍惚》,肥厚的嘴唇念出轻盈的语调。
苏高宇5岁开始学画,1999年,33岁的苏高宇出于对艺术的渴望,只身北上,进入北京画院学习,成为一名资深“北漂”。
苏高宇回忆,在北京,他住了整整两年地下仓库,那里空间狭小,老鼠猖獗,即使白天也是伸手不见五指,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憋着,常常感觉背后总有阴森的幻影在晃动。而这个骨子里极度倔强的湘西男人,咬咬牙,便在这里开始苦心经营起他的艺术梦想。
数百个分不清日夜的日夜,他几乎忘记了那是寄身在繁华的首都,只将全副的身心都投入到对于艺术的追索之中,虔诚地领悟老师郭石夫先生的悉心教导。
结束了北京画院两年的进修学习,他从床底下翻出了临摹的古人竹子,以六尺整纸计算,一百张一卷,整整六大卷!
“这跟武术一样,手头扎扎实实有了功夫,任他吹是二郎神的关门或开门弟子,玉皇大帝又是他的舅爷,你心都不会发慌的。怕的是你只有嘴上功夫!”他说。
随着自己在艺术上的成长,苏高宇渐渐有了交往的圈子。也正是在与人交往的中间,苏高宇识得了不少艺术之外的人情冷暖。有心的苏高宇便常常在画画之余随手写些“只言片语”,类似日记,记录这些恍惚人事和人间五味。
特别到了2009年后,苏高宇在网上开通了博客,他就写得更勤了。
“常常在午夜的时候,神情恍惚、迷幻、混沌,于是内心的情绪、感悟便像水似的在纸上流泻起来。”
这些宣泄一经累积,便成了桌上这本厚实的《恍惚》。《恍惚》一书收录其随笔128篇,配以书画作品107幅。
“我很看重我这本书,倒不是它的文学价值有多高,而是因为这里面的文字很真实,没有虚假的成分,像是从几十年情绪的池子里刚捞出来一样。” 他说。
在苏高宇看来,做文章,最大的弊病就在一个“做”字,文学艺术作品不应该是“做”出来的,而应该在不迎合不刻意间浑然天成。
因此,《恍惚》里的散文率性、真诚,记录一时情感,绝无做作,又配以自己的书画作品,较于一般意义上的散文作品集,这本书显得更多些意味。
我与我周旋久,宁做我
采访苏高宇之前,我便和他的作家好友九妹做了一些交流。
九妹讲,苏老师脾气不好,得当心。
采访中,有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,我先打个埋伏:“苏老师,问你一个比较私密的话题,可否?”
苏高宇圆圆鼓鼓的眼珠子盯住我,脖颈前倾,神情警惕、狐疑。
“除了我家银行账户和密码,都可问。”
画家言毕,各自捧腹大笑。
是的,苏高宇是个有个性的人,他自己也坦承,在性格上他有着湘西血统的倔强、乖张。
圈内人也知晓苏高宇为人豪侠、直率,乖张言行常有,当面和别人红脖子,不给面子的事在他同样是常有的。
对于自己的个性,苏高宇更是有自己“个性”的认识。
“人各有情,物各有性,我明白自己脾气不好,骨子里倔强,这些性格不一定是优点,但是从艺术创作的层面讲,它又是一个特点;换句话说:我与我周旋久,宁做我。”
是的,我们能够理解,一个艺术家如果四平八稳、圆融温和,而没了个性、血性,他的笔头,必定会缺少深入到灵魂深处的生命力量。
显然,苏高宇的性情也体现在他文章和画作的风格上。
苏高宇的大写意花鸟画深浑、遒媚、奔放,用笔力透纸背,正如其人。
而《恍惚》一书的文字,可谓喜怒哀乐,形诸笔端,毫不掩饰,算得上“高宇风格”。
寒暄过了,将拉开的话题回复到所提的“私密问题”时,狐疑片刻,苏高宇还是毫不吝啬地把我要问的迷结给解开了。
谈到居中的某个有意思的细节,他再一次爽朗大笑,他宽厚的下巴一颤一颤,整个茶楼都在他的笑声里颤起来。
一个性情坦荡的人,想必,灵魂也坦荡、纯澈。
前面还有很多不可逾越的高峰
坐久了,苏高宇时不时站起身来,他庞大的身躯显得武武敦敦,强壮结实。他告诉我少年时期曾有过习武的经历,看上去还颇有几分武人气概。
苏高宇玩笑,其实,他年轻的时候,也曾清瘦过,加上练武,也算得上帅哥一枚。
只是如今,杂事一多,生活又无规律,一不锻炼,就开始逐渐发胖了。
诚然,长期的坚持不懈、躬身于砚田耕耘,加以文、书、画的高度融会贯通,让苏高宇在当今画坛引人注目,郭石夫、陈传席、孙克、王鲁湘、西沐、梅墨生等一批顶级的画家和艺术评论家都十分看好他,从而使他成为当今中青年画家中修养全面、极具发展潜力的卓异之才。
就今天的苏高宇而言,他坦言,他更多需要的不是物质,而是时间。在北京,他用手中的一支笔,换取了300多平方米的豪宅。可谓不缺名,也不缺利。
然而,苏高宇依然困惑,这些困惑跟艺术有关。
“对中国画而言,我们要注重传统,我们前面有很多不可逾越的高峰,我们必须静下心来,让浮躁的心尽量做到内敛一些。对于前辈所树立的高峰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,绝不可视而不见、盲目自大。”
在苏高宇看来,他自己的艺术年龄还很年轻,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锤炼、深化。
谈到他的好友、著名作家王跃文称赞他是人、诗、书、文、画五美俱全的“五好先生”,他爽朗的笑声又来了。
苏高宇觉得,这种赞美并不是说证明自己怎么了不起,倒是从侧面表明当代国画领域人心浮躁,对传统漠视。至于自己算不算个好人,苏高宇说,自己是脾气不好。但是严格地说,我是好人面前的好人,坏人面前的坏人。
回归到艺术话题,苏高宇强调,古人作画,诗文书法都是必修课。画坛上,那些有成就的大家更是在诗文书法上超绝一流。比如,唐代王维,宋朝苏轼,元朝赵孟頫,明朝文徵明,清朝朱耷等人,皆如此。在他们的绘画生涯中,他们是将更多的精力和才华投入到哲学、史学与文学等学科的研究当中,并且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文作品。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文人具备了不同凡响的文化修养,才使得他们的绘画作品格调高妙、寓深厚的生命感悟于其中。
艺术生活中的苏高宇,数十年来,一直苦心甚至有些“倔强”地追求着传统文人画的精神内质。在艺术上,他是一个“坐得住”的人,也是一个有“野心”的人。
有一次,一个北京朋友和他聊天,朋友劝他,不要天天闷在家里画画、写作,可以多出去认识些达官贵人,说不定会得到很多走捷径的机会。
苏高宇听后,不以为然,带着几分戏谑式地回答:“如果哪个大人物能够把我直接提拔成齐白石,我半夜就去拜访他!”
因为这般坚定的志趣,难怪他的恩师郭石夫如是评价他:“近十余年来,在京求艺者有数万众,视艺事为发财、进身求官者大有人在,朝秦暮楚之徒更不鲜见,能立定根基一心向艺如高宇之人品者实不多见。”
人在孤独而不能流泪的时候,就想念家乡的河
黄永玉在沈从文墓地前刻了一块碑,碑文为:一个士兵, 要不战死沙场,便是回到故乡。
无疑,作为一个游子,无论多么成功,故乡是他们最深层次的心结之一。
多年来,苏高宇在北京和湘西两地之间穿梭,对故乡湘西,他也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。
《恍惚》里有一段文字:人在孤独而不能流泪的时候,就想念家乡的河。
苏高宇解释,一个人在外,难免孤独,难免挫折,时常会有想流泪的时候,但这个眼泪又是不能流的,这“不能”两个字里面,必有难言之隐。
苏高宇文中这条“故乡的河”便是吉首的峒河,这条河伴随他成长,给予过他少年时期太多的快乐与怅惘。每次回故乡,他都要到峒河边走一走。
在北京,苏高宇在字里行间常常掩饰不住对于家乡的惦念;而他手握的一管毛笔,最喜欢的题材,诸如湘西枞菌、沅芷澧兰等等,每每也是与故乡气味相连。
2012年,苏高宇从北京回来举办画展,同时邀请了王蒙、舒乙等十二位著名作家为其作品题诗,主题便是———“故乡的兰”。
我顺便给画家提了一个难题———用一个核心词汇,或者一个比喻来表达故乡湘西和异乡北京的情感区别。
苏高宇几乎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:“北京好比是爱情的嘉侣,而故乡正是滋生着割舍不弃的亲情的土壤。”
细细玩味这比喻,颇有意味。
对苏高宇的采访持续到深夜11点,这个庞大的身躯消耗不少,大画家苏高宇饿了,他也不讲究,就地点了一份煲仔饭。
苏高宇叮嘱服务员,煲仔饭要腊肉的。
很快,腊肉煲仔饭上来了。
苏高宇开始大快朵颐,吃相近乎凶猛。
狼吞虎咽间,他还时不时抬起他肥硕的头颅,很享受地说一声:“家里的腊肉,好逮(吃)。”